应氏杯观战记：感谢一力辽让我在现场见证历史
2024年09月13日 新浪体育综合
文章来源：找借口安静
按理来说我这篇东西可以早点写完，不过最近自己事情比较多，再加上翻译文章比让我从零开始写东西要容易很多，所以拖拖拉拉到现在才开始写。
之前我所有参考职业棋手解说的棋谱，都用“简析”作为标题开头。但是这一次我人在现场，既然都到现场了，我还是很想分享一些事情。于是用“观战记”作为开头。
这是我翻译做了7年半以来，第一次写观战记。我作为一个不专业的围棋记者，去写这种偏专业性的内容，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但是在进入正文之前，首先非常感谢能满足我小小愿望的各家围棋媒体的帮助，很高兴有幸能在现场观看完整的比赛。
因为住在上海，这一次应氏杯最后3盘棋也在上海进行，所以在我时间和体能允许的情况下，感觉自己很有必要去现场观摩一下。
我去现场的理由主要是3点，第一点是我很难想象今后还有没有机会，至少我还写的动日本围棋的这段时间里，日本棋手还能不能晋级决赛。第二点是第3局这一天正逢周末，身为上班党有时间前往现场观看。我也很希望一力辽能三连胜结束比赛，因为后面两天我要上班压根没机会去看。来都来了，那最好能见证历史。第三点是我自认为自己有义务去和我们中国棋迷，甚至是日本棋迷分享一些花絮或者现场的情况。这是我翻译这么多年以来，自然而然形成的习惯。
这一次应氏杯决赛，一力辽带着2-0的比分来到第3局。日本媒体也非常重视，NHK，读卖新闻、朝日新闻和共同通信共4家媒体来到了现场。虽然从数量上看上去并不多，但是总比不来要强多了。
大概是9点20分左右，准备下楼到对局室等待比赛开始。碰巧在电梯里偶遇了一力辽，看上去稍微有些紧张，但是眼神坚定。一力辽看了我一眼，我俩也是第三次碰面了，就微微地点了点头。我也很清楚这个时候不太适合搭话或者说一句“加油”，也只好点了点头。然后电梯开门，帮他让出了一条路，让一力辽赶紧到对局室准备。
无论是两日制还是世界大赛的任何阶段，赛前都是非常紧张的。无论是棋手，裁判长，记谱员，甚至是记者包括其他相关人士。无论是什么角色，在最开始的时候一直是最紧张和最严肃的。我也在后排感受赛前的每一秒钟（在前排会影响到媒体记者，所以我站在了后排）。对局开始大约15分钟之后，现场清场。各自上楼回到研究室或者媒体间。
日本方面除了孔令文七段和许家元九段，常务理事宫崎龙太郎七段也来到了现场。本来我是想两边跑的，不过日本的几位记者都到了上海，就想正好可以和他们交流一下。没想到常务理事和几位记者基本上都认识我，压根不存在面生的问题，更何况那几个记者更想见我，既然这样那我就在日本方面的研究室呆着聊聊天也好。
接下来就参考一下在幽玄之间解说的本木克弥九段的简评，然后穿插一些场外花絮，和大家回顾一下这一盘棋。
第10届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决赛五番棋第3局
对局日期：2024年9月8日
黑：一力辽 九段（2胜）
白：谢科九段（0胜）
解说：本木克弥 九段
解说来源：幽玄之间
图片来源：本人拍摄
结果：共237手 黑中盘胜
用时：每方3小时30分，延时罚2点，一次35分钟，可以罚3次
翻译和整理：找借口安静 现场挺好玩的
[图1]布局阶段谢科率先从白34开始进攻右下角的黑棋，这盘棋的战斗也从此开始。
在这个时候我其实在媒体室和读卖新闻的记者聊天，因为是我之前没见过的读卖新闻记者，但是那位记者说看过我的日译文章，就稍微聊了起来。他姓江口，是一位年轻人。他说这是自己第一次出国，一出国就被安排了重任。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说实话今天这盘棋一力桑输掉的话，我明天就还能在上海玩玩，如果赢了我就明天就要回去了”。
后来我到了日本研究室，那个时候许家元、孔令文和宫崎龙太郎已经在研究棋局了。他们对我们中国的围棋平台的软件使用非常熟悉，特别是宫崎龙太郎时不时和我们分享AI的候选手段。在AI时代，无论是年轻棋手还是老棋手，不会用AI自然就会被淘汰。
我们中国棋迷的好朋友——朝日新闻记者大出公二，成为了这一天研究室的氛围组。虽然自称业1，不过非常好学。然后问了许家元：“你们昨天是否研究过布局”。许家元回答：“稍微模拟了实战摆了一摆，今天的左上角的局面和昨天想的还是很一致的”。一力辽的“最强搭档”，在应氏杯期间发挥了重大作用。
[图2]双方在这里都下得很有攻击性，实战黑55开始的手段，从结果来看帮助黑棋占得了局面的先机。
这一次不仅有读卖新闻、朝日新闻，这两家主办日本头衔战的报社来到了现场。还有不了解围棋的记者也来到了现场。后来共同通信社记者问了我很多围棋相关的问题，后来得知我是中国人之后，开始问我例如“在中国，日本围棋的评价怎么样？对一力辽的评价怎么样？”，“中国的围棋氛围怎么样”。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被记者采访之后都要用日语回答，还好日语这个东西我已经用了27年了，问题不大。
这里我记得双方下得还是比较慢，许家元和孔令文一直在研究其他变化。具体的变化图我已经忘记了，我一个菜鸟只能感叹职业棋手的算路。
在这期间，宫崎龙太郎收到了3份贺词。分别是来自于日本棋院理事长武宫阳光六段、一力辽的师傅宋光复九段、以及日本围棋国家队总教练高尾绅路九段的贺词。我刚开始还在想“你们现在就开香槟真的没事？”，后来仔细一想，只要我不说这件事情，大家也不知道日本研究室已经准备开香槟了。更何况日本研究室都很冷静，包括读卖新闻的记者，在赛前就已经写好了一力辽的长篇报道，只要夺冠就发，被翻盘的话相关的贺词，还有文章都要直接删文。
[图3]黑95的时候双方进入了午休。在世界大赛上，已经好久没有看到“午休”俩字了。
午休期间，我好奇地问了朝日新闻的大出记者一个问题，那就是我曾一度担心的档期问题。我可以分享给大家的是，首先大出记者坚定地回答我：“名人战改期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并不是因为朝日新闻头铁，而是因为“如果改期就会影响日本棋院的其他比赛，所以赛程很难调整”。还补充说：“说实话我很希望能安排在名人战第3局和第4局之间，因为那两盘棋之间有将近一个月的休息时间，不过最后选择了第2局之后，对一力辽的体能来说是个考验”。
我最后忘记问：如果赛程撞车的话，一力辽该怎么办的问题。感觉这个问题，对棋迷们来说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我决定把话题抛给大家。
因为距离胜负关键处还实在是太远，上午研究室的讨论氛围还算轻松。大家午餐也吃了很长时间，差不多到了下午1点才陆陆续续回到研究室。
[图4]下午双方很快就选择开战，局面一下子就进入了“谁错谁输”的紧张局面。一力辽的黑101断非常严厉，此后黑115拉回一子，看上去是黑棋主动，但是对黑棋来说，稍有闪失可能也会输掉这盘棋。
到这里两边的研究室都非常紧张，从胜率角度来看，中国研究室更加紧张一些。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在研究室摆棋的中国围棋国家队主教练俞斌九段，以及辜梓豪九段在疯狂摆图。对杀、转换、和平解决，只要能想到的变化都摆了一遍。近距离看到世界冠军的研究氛围和计算深度，让我很是震惊和钦佩。
就在下午，一力辽的师傅宋光复九段也来到了对局室。和棋手、记者打完招呼之后，我主动和宋光复老师打招呼。然后说：“我在网上关注你了”。虽然初次见面，不过看上去已经像是老朋友一样，后来我问了宋光复老师说：“一力辽知道您来现场了吗”后，宋光复的回答让我震惊，又感觉很正常。
“他不知道”。
然后自信地说：
“我到现场的时候，他就没有连输3盘过，所以我来了的话，再怎么样他也能拿冠军”。
宋光复老师没有住在对局地的酒店，而是住在距离对局地大概地铁一站路的地方。他用实际行动给自己的弟子加油鼓劲，也用了自己的方式不影响自己的弟子的发挥。
[图5]从结果来看，黑123在A位打吃会更加紧凑一些。白124的顶是局部最强手段，这手棋让一力辽非常头疼。
长考期间，中国围棋协会主席常昊九段也来到了日本研究室，两位日本记者抓住良机对常昊老师进行了大约20分钟的采访。
我在旁边倾听了常昊老师讲述他与日本围棋的感情，还有对当今日本围棋的评价，受益匪浅。也让我了解了大家眼中的日本围棋。当然让我收获更大的是孔令文老师的同传能力，每一次都是大段大段的内容，孔令文老师如此出色的同传能力，并且能准确把握常昊老师的想法。充分展现了他作为日本队团长的强大之处。
[图6]黑135的扳，如果这盘棋一力辽失利的话，可能算是败招。下方虽然形成了劫争，但是许家元看到这个扳之后意识到不妙。谢科开劫之后，行至白156完成转换，白棋吃掉了下方的黑棋后，一举扭转了局面。
到这里，原本氛围紧张的研究室也开始变得安静起来，已经有闲情去关心远在延边的农心杯，井山裕太与金明训的一盘棋。结果井山裕太也被翻盘，空调明显感觉冷了许多，整个研究室的氛围也陷入冰点。孔令文老师在问许家元明天怎么过，该怎么和一力辽沟通等事情。隔壁的中国研究室此时已经是非常热闹，对双方的研究室而言，已经在等待这盘棋什么时候结束了。就连宋光复老师也在说：“嗯，很难翻盘了”。
[图7]双方如果6点罚满的情况下，每方理论上都会有5小时15分的保留时间，我还半开玩笑地说：“这棋熬一熬说不定有机会”。一力辽此后从黑171下出胜负手，但是谢科的应对还是非常准确。
宋光复老师时不时在观看研究室的屏幕，盯着屏幕右下角的现场画面。然后嘀咕道：“嗯，这是感觉并不太好的一力辽”，后来又坐到我旁边的棋盘前，一边看着我电脑上放着的日本棋院的直播间，时不时在棋盘上摆棋研究。然后又起身看研究室的屏幕，盯着一力辽的坐姿后说：“你看，一力辽的身子有点圆起来了，应该是累了”，回到座位上又说：“唉，我希望这孩子早点结婚”。感觉比在场的任何一位棋手，任何一位记者都要忙碌。
[图8]就在日本研究室所有人都在考虑今晚吃什么，明天该怎么过的时候，棋盘上出现了情况。
白200的时候，在A、B、C的其中一个选点补棋就能锁定胜局。但是实战白200的接，一力辽的机会来了。
看到AI的胜率暴涨之后，朝日新闻的记者后来在采访一力辽时说：“听到有人叫起来说要逆转了”，我到家后回想起来，那个“叫起来”的人好像就是我本人。
诚然自己的行为，从“立场”的角度出发确实并不合适。不过我赛前就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当一个“恶人”。正如我前面所说，我心里面很希望一力辽在这盘棋解决战斗，因为第4局和第5局，我是没法到现场观战，可能就错过为数不多的目睹捧杯的机会。
[图9]一力辽的黑201和黑203的连续手段非常严厉，这两手棋之后，局面再一次逆转。白棋的棋型被打穿了。
[图10]黑209虎的时候，此时局部已经出棋。白棋也几近崩盘。最后谢科意识到即便黑棋罚满6点也不足以赢棋，只能通过顽强抵抗寻找机会，此时被罚4点的一力辽，还有一定的时间计算右边的变化。黑231冲出之后，研究室的所有人就在等待这盘棋什么时候会真正结束。宋光复老师连连感叹：“这孩子，走到今天真的吃了太多苦了”。
当237落子之后，不久谢科示意认输。应氏杯的冠军归属在这一瞬间决出。在那一瞬间，宋光复老师掩面而泣。说实话那一瞬间我也有点哽咽，因为自己在围棋界的角色比较特殊，自己的学棋经历也很特殊。“世界冠军”这个词，或许对我这样一位全身心投入于分享日本围棋的人来说，一直是遥不可及的。当“幻想”成为现实之后，说实话我也没有反应过来，那一瞬间可能是为宋光复老师和一力辽，那般超越师徒的感情而感动，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自己坚持翻译日本围棋7年半，总算是收获了肯定和回报。
所有人都离开了对局室之后，我发现宋光复老师和我还在研究室。我建议宋光复老师也到对局室看看自己的弟子，但是他说：“我现在下去，他万一看到我肯定要哭的”，于是我先替宋光复老师下楼去查看情况。没过多久现场举行颁奖仪式，我下意识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必须要让师傅下楼了。于是连忙上楼把宋光复老师说服后，一同下楼。
[图11]一力辽连胜3局夺得了应氏杯冠军，这是日本棋手时隔19年再一次拿到世界冠军，也是日本人棋手时隔27年再夺世界冠军。
那一天我的情绪也在一力辽获胜之后变得奇怪起来，不由自主地流泪。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当天晚上到家之后也没有平复好自己的情绪，总之一直在失控的边缘。有一种不习惯，或者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也有可能是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在这一刻得到了回报。总之相较于宋光复老师看到自己的弟子圆梦后感动流泪，我的眼泪就显得五味杂陈了。
在这期间有几位现场的熟人向我祝贺。在网上，我们的中国棋迷，还有日本棋迷也在祝贺和感谢我。我现在回想起来，翻译日本围棋至今，在这7年半的时间里，感觉自己做的都是“我觉得正确”的事情。但是我一直都没有自信，总是担心“我觉得正确”的事情，在大家眼中可能是“不对”的事情。当一力辽夺冠之后，我感觉自己自信了很多，终于意识到自己至今为止为整个围棋界做的事情都是“对的”。
赛后，我向当天在研究室的“战友”们一一表示祝贺。特别是许家元，我拍了拍他的胸口说：“你是幕后的MVP”，许家元笑着回答：“哪有，这是一力辽努力的结果，都是他的功劳”。一力辽赛前就和日本棋院方面指出，在世界大赛期间希望日本能像中韩一样，有一个专业的团队同行，而一力辽选择了精通中文并且实力一流的许家元作为自己的研究伙伴。从应氏杯16强到夺冠，许家元一直和一力辽同行。日本媒体也为许家元大加赞赏，同时一力辽也在媒体面前称赞了许家元给予的支持。
在颁奖和媒体采访结束之后，一力辽来到了研究室，接受了日本棋院的线上采访。对日本棋院提出的提问，一力辽都非常有耐心地给予答复。在这期间我一直看着一力辽的表情，一直都是保持微笑，神情非常放松。采访过程中也表达了对井山裕太、芝野虎丸的感谢，特别是井山裕太，不仅让一力辽得到了成长，并且还提到多年前为后辈棋手创造了更多参加世界大赛的机会。印象中在提到“这个冠军不仅是为自己，也是日本围棋的夙愿”时，能看到一力辽有些哽咽，也看到他抿着嘴强忍眼泪。一力辽真的是给自己承担了太多，但是这份责任，也让他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几天之后，日本的记者特意联系我，问我一力辽夺冠之后，中国棋迷的各种反响。日本记者得知普遍反响非常不错后，亦是感慨万千。他们也目睹了我们中国棋迷的热情程度，很多地方都值得日本围棋学习，这些日本的围棋工作者心里都很清楚，一力辽的夺冠并不能完全改变日本围棋人口下滑的势头，正如井山裕太所说：“未来才是关键”，我希望，并且相信日本围棋界，以及日本媒体乃至整个日本，在一力辽夺冠之后，能更加重视日本围棋。而我，找借口安静，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为中日两国的棋迷，分享两国的围棋。
最后，再一次感谢在应氏杯现场见面的所有围棋棋手、工作人员以及棋迷朋友，希望今后还有更多的交流机会。
